我真正完全看不見,是在十五歲時,當時我正在台北市啟明學校就讀高一。

我一出生就完全看不到,四、五歲動手術後才見到光明,雖然無法像正常人一樣看得清楚,但還是可以在矇朧中領略這大千世界的美麗。

小學三年級因弱視而進入啟明學校讀書,但我從來沒有想像過,也沒有體會到,究竟『完全看不見』是什麼樣的感覺?直到高一時才真正嘗到──原來『看不見』是這種痛苦、憤怒到幾乎撕裂自己的經驗。

在此之前,我算是『盲人中的明眼人』,也就是所謂的『弱視』族群。雖然無法像一般明眼人一樣看清遠方的風景,但對於『眼前』的事物,只要拉近距離,貼近要看的東西,也差不多可以和明眼人一樣欣賞眼前的風光了。

天生的盲人,多半個性比較樂觀,似乎從很早以前,就決定對命運的殘酷報以瀟灑的微笑。但走在生命途中,因意外、病變等因素而由光明的世界跌落黑暗的盲人,對命運的撥弄,卻往往報之以憤怒、哀傷、惶恐、自憐等情緒,不少人甚至因此而自暴自棄,真的就此墜入了黑暗的世界。

我從來沒想到,這兩種心路旅程,我卻都得一一走過。即使事隔多年,到現在我還記得,一下子改變我的世界、當我完全看不見的那一刻,就像是用刀子刻在木板上那麼深刻。

籃球是我最喜愛的運動之一。啟明學校的籃球場地不大,盲生受條件所限,打起籃球來,必須聽著發出『嗶.嗶.嗶』聲音的盲人專用籃架,循聲投籃。雖然我們無法像明眼人一樣地橫衝直撞,又奔又跑,但我們一起打球的同學都是弱視,所以打起球來動作倒還相當敏捷、迅速,大家樂在其中,有機會就上場操練身手。

好像是下午的休息時間吧,我在啟明學校的籃球場上和幾位同學一起打球。那時,我站在籃下,隊友遠遠地將球傳給我,準備交給我射籃。我拿到球後,用力對準籃框的方向投球。球沒進,砸到籃板,反彈回來,我正準備跳起來施展最擅長的抓籃板功夫──忽然間,變化就發生了。

在我眼中,本來比較大的籃球忽然變小了……不,簡直變成一個小點而已,我根本抓不住它的準確位置;本來明亮的環境也忽然變得昏暗起來,好像一下子就從陽光燦爛的下午過渡到近晚的黃昏。捉摸不清動向、大小變幻不定的球,向我的方向落下。對於這突來的變化,我的心中忽然泛起一陣恐怖的感覺;我害怕了,不敢伸手去接,閃掉了這一球。

為了說服自己這不過是一個偶發現象,也為了向別人證明自己完好無恙,我又繼續玩了一下籃球,但心中那股怪異的『恐怖』感覺卻揮之不去:我到底是怎麼了?我會看不見嗎?我試著將頭轉向不同的方向,希望藉著四周光線的改變能獲得改善,但情況只是越來越嚴重。我實在玩不下去了,離開了籃球場。

雖然心中曾經揣摩過千百次『這一天』的到來,但事情真的發生在自己身上時,才忽然感覺到,原來以前所想的一切是這麼的不真實,簡直到了可笑的地步;我在短時間內根本無法如原來所設想的,以一種『我早就知道會這樣』的泰然情緒來應付。突然從弱視轉變為全盲,對一個正當青春、活躍的高中生而言,是一個沉重而殘酷的打擊。

我一向是嘻嘻哈哈的個性,很少哭過,但想到真正看不見後,天空的藍、樹木的綠、太陽的橙紅及媽媽可愛的面容,從此就只能存活於記憶中,再也無法完完全全地看清它們的變化時,我早就放縱了淚水,宣洩心中的憤怒與害怕。

生命中巨大的變化,其實要怪自己。不過一個暑假的放縱,我就失去了僅存的一點點視力。

國三升高中的暑假,我在家中度過。白天家人各自忙著自己的工作,而小時候常和我、哥哥一起嬉遊的玩伴,也因為我的視力狀況不佳,加上多年來的住校生活和他們缺少互動而顯得生疏。

大部份的時間,我都待在家中。在百般無聊的暑假中,家中的任天堂遊戲機和電視成為我的最愛,幾乎每天醒著的時候,我都是在螢光幕前度過,直到眼晴太疲倦而不得不休息為止。為了看清楚電視和電動遊戲中快速跳動的影像,我常常將臉貼近螢幕,剛開始還會保持一點距離,但最後越貼越近,幾乎已到了密不可分的地步。

大量的時間,耗費在毫無意義的電視和遊戲機上,而過度使用眼力,也摧殘了本來就所剩無幾的視力,結果,兩者都一去不回。

當即將失去一些原本擁有的事物時,這些東西就越發地顯得珍貴,而更會對自己的魯莽與粗心痛恨不已。在我的情況快速惡化、逐漸失去視力的這段日子中,知道自己即將永遠失去一樣人生中極為重要的東西,焦慮、恐懼、憤怒、不甘、害怕、狂亂等種種情緒,常常充塞在我的胸中,好像不斷充氣的氣球,隨時都會爆掉。常常,當這些情緒漲滿到頂點時,我便爬上學校的頂樓,就著狂風大聲的咆哮,或用力地彈著吉他,企圖將所有的憤怒及憂傷宣洩出來;平靜下來後,常常發覺自己聲音早已啞了,而臉頰一片冰涼。

在那段時間,我只覺得世界是灰暗的,而自己是被遺棄的。如果可以,我真想選擇放棄自己。但是,我只能放肆自己的情緒,直到再也無法承受這樣的痛苦。

我即將失明的消息,漸漸在同學和老師之間傳開,雖然大家並未做一些無謂的安慰或勸說,但我可以感受到許多默默的關注。他們讓我自己在學校規律的生活作息中,適應一個新的世界,一種新的生活。我從小學時就學到的各種適應看不到這世界的生活技巧,也終於開始發揮了真正的作用,這大概就是所謂的『養兵千日,用在一時』吧!在這一段難熬的時間中,我原本是像自閉症的患者一樣地活在自己狂亂的世界中,但老師、朋友的關愛,和我最喜歡的音樂,讓我重新拾回對生活的希望、對生命的熱愛,從心情的谷底一步一步地爬出來,並且活的更積極、熱情與滿足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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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blueskying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(1) 人氣()